答学生问（七）：其实，我们都已不在原处……
有很多人在我们生命中来来往往，有的一起出发，有的半道遇上，有的一起走到终点，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人，都陪伴了我们的旅途，都温暖了我们的生命，都承载着彼此的记忆。
在我读初中的时候，我有三个非常好的兄弟，宋国庆、何楠和宋友存。
那时候我们是住校的，虽然离家也不是很远，但是我们都愿意住校。
因为学校里有这么多兄弟，能一起学习，一起吹牛逼。
当然，也因为我们的家里通常都有一个很忙无暇照顾我们的爸爸，还有一个很爱我们但是很唠叨的妈妈。
学校的住宿条件很差，相当差，差到我后来遇到什么样的住宿都觉得很好。
学校的房子全是危房，屋顶也是漏的，晴天可以看到隐约的星光，雨天需要拿盆来到处接雨，有时候冬天下大雪，睡醒了被子上就一层厚厚的冰雪，我们就好像从雪窝里爬出来一样。
现在想想，那是何等的凄惨而美好。
只不过，天寒地冻我们就这么一起度过，好像也并没有觉得很苦。
有时候确实冻得受不了，在被窝里伸个腿随时会抽筋，然后惨叫着从梦中醒来。
于是，我们就会到处找木柴烤火取暖。
学校周边的树枝烧个差不多了，还是冷，我们就去教师宿舍区偷老师储备过冬的木材。
但是一群没有头脑的家伙不太讲策略，一开始是挨家挨户偷，顺手了就逮着一个老师偷，而且是看哪个老师不顺眼就猛偷哪个。
羊毛老是逮着一个薅羊毛是肯定要出事儿的，后来就被政治老师发觉了。
他布下天罗地网，自己熄了灯，连续几个晚上躲在屋子窗帘后面守夜。终于看到影影绰绰几个人又来偷柴火，就一边嚎叫着一边拿着棍子杀出来，凄厉的声音在空荡的校园里回荡：你们这些王八蛋，等了好几天，终于被我抓到了，看你们往哪里跑！
然后我们就知道了，他已经等我们等了好几天。
然后就是他拿着手电满学校追，终归年纪大了些，小伙伴们四处逃散，最后还是跟丢了。
后来，政治老师喘着粗气一番推理追踪到了宿舍，但宿舍里只有我一个留守，我一脸茫然和无辜，说我刚刚回宿舍。
他在屋子里和被窝里翻半天一无所获，就把墙角里堆积的木材抱起来，悻悻地离开。
临走前转过身，他突然努力挤出一脸笑容来，小徐啊，你一直是个好学生，老师对你也不错，也一直很信任你，希望你不要让老师失望，要不要跟老师说点什么？
我嗫嚅道：老师，其实……
他眼里放光：你说，你大胆说！
我说：老师，其实，这个木材不是你家的……
凌厉的眼光杀过来，他几乎要失态了：谁家的也不能偷！统统没收！
第二天他上课，啥也没讲，讲了一堂课的理想信仰和伦理道德，讲半天觉得这些内容对我们来说有些隔靴搔痒，后来就直接赤裸裸地威逼利诱，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，就你们的身影，化成灰我都认得！你们最好自己站出来，主动认错这事儿就好商量，再给我弄点木材赔礼道歉算完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当然，如果有检举揭发的，我给你们政治课高分，因为你们代表了正义和勇气……
然后，目光有意无意地还从我身上掠过。
当然，大家觉悟确实很高，没有人甩他。
我从小集体意识就很强，这种事情，我断然不会出卖朋友。
当然也不敢。
何况，我也烤过火。
还有地瓜。
最后，只能不了了之。
后来，政治老师要求校长全校开大会严肃批评，要保卫处追查到底，不过校长好像也没甩他，因为主要偷他一个老师，还是能说明些问题的。
比如老师做人有问题，比如他过冬木材储备的比较充足。
哪个结论似乎都不适合开全校大会。
我们那时候是睡大通铺，没有床与床的隔板，就这么被子挨着被子，然后十几个人就这么躺着，有时候被子不够用，两个挨着的就把上面的被子横过来挤挤，也能凑合凑合。
本来住校的是我和宋国庆、何楠，我们三个。
宋友存是不住校的，因为他家离得实在太近，有时候不回家，他妈妈散着步就到学校来把他领走了。
有一次，下了很大的雪，我们刚刚下课，就发现被子上枕头上全都白了，根本没法住。
宋友存从宿舍边上经过，看了一眼，就跑过来说，你们跟我回家住吧。
我们举目无亲，宿舍也实在没法住，就一起去了宋友存家。
他父母非常热情，大摆筵席，热热乎乎吃了个晚饭，他爹也很兴奋，跟我们讲当年他当民兵连长的故事……
然后我们四个人睡一张大床，一头两个，脚丫子在被窝里乱成一团。
然后，他就成为第四个兄弟。
然后，我们就一起去电子游戏厅，去玩三国和新快三之类的游戏；
然后，我们一起踢足球，那个时候的足球是用塑料薄膜缠在一起的圆球，弹性很小，但是踢得不亦乐乎；
然后，我们还一起晚上去吃泡面，还一起互换家里带来的馒头包子和花卷；
然后，我们还晚上一起翻学校的大铁门出去玩儿，铁门上有无数的尖头，就像很多根红缨枪。我每次爬门都胆战心惊，都特别担心会挂在上面，或者伤了身体的哪个部位，然后从此开始另一种性别的生活；
然后，我们还一起去录像厅，那时候有些外出打工的人会从外面买来影碟机，一晚上可以放三四个电影碟片，一场需要5毛，看得越多越便宜，那时候第一次知道了周星驰，看得第一部电影是《新精武门1991》；
然后，还有好多然后……
时间和生活就是如此的单调而丰富，我们四个人就这么一直结伴而行。
然后，我们就要面临毕业了。
初中结束，何楠继续读高中，宋友存不再上学转而去学电焊，宋国庆去了北京修电缆。
那时候我最迷茫。
我没有考上高中，家人看看我那个熊样估计也不可能在农村混出名堂，将来连个对象估计也搞不上，就决定多花钱交赞助费让我继续读高中。
我经常想他们，尤其是刚到高中没什么朋友的时候。
我每年放假或者过节的时候都会挨个去他们家里找他们。
第一年大家都还在，我们还聚，还在宋友存家里一起睡觉，一起听宋友存他爹讲他当民兵连长的故事……
我们还一起回忆当年我们住危房的那些事儿……
第二年，宋国庆在北京没回来，何楠骑自行车来找我，没说几句话就哭，想兄弟们。我就跟何楠一起去找宋友存，宋友存还给我爸买骑摩托车的手套。我们还一起吃饭，一起听宋友存他爹讲他当民兵连长的故事……
我们还一起回忆当年我们住危房的那些事儿……
第三年，宋友存也外出打工了，我和何楠也没怎么联系。暑假我见到了宋国庆，他已经开始抽烟，穿上了亮闪闪的皮夹克，脖子上也有了一条金灿灿的链子，然后没说几句话大家就沉默了，他的生活我不熟悉，我的生活他没兴趣，我们没再回忆当年的故事……
当然也没有再听宋友存他爹讲他当民兵连长的故事……
后来……
其实，也就没有后来了。
其实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接受，我觉得他们怎么都变了，我那么在意我们的友情，怎么他们都忘记了，甚至就剩下我自己兀自在那里回忆，兀自在那里傻笑……
其实，在我们初中毕业的第二年，我们住宿的危房就塌了……
多年后，我再到我们镇上，学校也已经重新修缮，完全看不到我们当年上学的模样。
还遇到了我们的政治老师，也已经老态龙钟了，我跟他讲当年的故事，讲偷他家木柴的故事，他就咧着嘴笑，偷就偷吧，反正现在是彻底追不上了。
可惜，我们也不会再偷了……
物非人非事事休，
欲语泪先流。
其实，我们都会长大。
我后来也拥有了更多的朋友，也遇见了更多的朋友，也有了更多的故事。
当然，也跟更多的朋友相见、相知，然后各自散落天涯。
经历的多了，慢慢的，也就想通了。
我们的感情都是需要现实来维系的，现实变了，又怎么去定格感情？
不过，美好就是美好，还原到当时，都对，都好，都顺理成章，回想起来也是美好。
但是我们都在往前走……
有很多人在我们生命中来来往往，有的一起出发，有的半道遇上，有的一起走到终点，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人，都陪伴了我们的旅途，都温暖了我们的生命，都承载着彼此的记忆。
只是，别去轻易触碰那些美好，回忆着美好，就很好。
轻易别回头，因为我们，都已不在原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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